白衣渡我

爱生活,爱双白

人间

锅都是我的_(:з」∠)_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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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蹇宾早已醒了,他听见齐之侃的脚步声进进出出,烧水沏茶,手脚很轻,却仍有轻微的响动,令人安心的响动。

喉间干渴,腿骨烈痛,床榻虽硬却满是熟悉的气息。纵然没有睁眼,他已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。

但他哪怕有一万个去处,也没有一个应该在这里。

荒谬得令人难以置信,像个一触即碎的梦。

不错,一定是个梦。

这个梦不知何时会醒,但若在梦中还能见一见小齐,已是他此生唯余的心愿。蹇宾呼吸急促起来,迫不及待睁开眼睛,想要坐起身来。

腿骨无法用力,他浑身酸痛,根本坐不住,才挣了一挣就要倒下去,突然被一条臂膀揽住了腰背,靠进了一个温暖熟悉的胸膛。

“……你醒了?”

他想唤一声“小齐”,却嗓子干涩,发不出声音。他急咳了几声,却听见齐之侃的声音,没加称谓,又带着几分犹疑,说出来的话与当年第一次遇见他时一模一样。

蹇宾内心巨震,将一声“小齐”生生咽了下去。

难道竟真的不是梦?若不是梦……

蹇宾一瞬间转过了千万个念头,最后一个停在了“当初我答的是什么”上。他一生哪怕国破家亡挥剑自刎亦从未畏惧,此刻心中却充满了怯意。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一个错误的决定,赔上了齐之侃的性命和整个天玑的国运。蹇宾想不透如今光阴回转是什么情境,却生怕再有一句错言,就会让眼前这个肩背相偎,鲜亮如生的齐之侃失去颜色和温度,回到那个永远等不到援兵的截水城。

他靠在齐之侃的肩窝里,微微仰头凝视近在咫尺的齐之侃,几乎能从对方瞳孔里看见自己强作镇定的倒影,却犹豫着没有答话。

齐之侃低头与他目光相对,发辫长垂,几乎拂在他唇上。俊朗的眉目比初见时更有男儿气,却未见半点风霜,笑起来一定还是多年前那个比这山间清风还要抚人心魄的少年。

可他并没有笑。

非但没有笑,蹇宾甚至察觉到背后急促有力的心跳,和腰上下意识收紧的手臂。

两人噤声相看,目光纠缠,时光都像是停滞在这一刻。一缕光线从窗口穿进来,照着微尘飘浮,沧海沉寂。

这个姿势有些微妙,齐之侃的面孔太近了,近到像是再低一低头就能触到他的唇。

但蹇宾此刻却毫无意识,齐之侃蓬勃的心跳像是顺着依贴处一直震到了他心里,震得他手足发麻,眼眶发涩,再也不是他噩梦里满地的鲜血和没有起伏的胸腔。

他已将那句想好的“你是何人”忘到了九霄云外,无论之后是梦境崩塌是生死无凭,都已拦不住他要唤一声“小齐”的心。

蹇宾看见齐之侃嘴唇微颤,几经开合,发出了一声颤抖的哽咽:“王上。”

重叠着他的一声嘶哑气音的“小齐。”

齐之侃睁圆了双目,神色乍悲乍喜。向来稳重沉敛的齐侍卫齐将军也有这样的时候,蹇宾恍恍惚惚地有些想笑,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,这一场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喜悦并没有那么纯粹,他情怯愧疚,心有余悸。

蹇宾伸手抱住了齐之侃。

曾经小齐为他包扎腰伤的时候,他心绪纷乱,几次抬手欲抱,却最终还是顾虑太多,没有抱上去。后来,肩上的责任越来越重,心中的顾念越来越多,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和勇气。直到那一日朝堂之上亲手为齐之侃披甲系剑,送他出征。

他记得齐之侃手指温热,交接时似有若无的触探,是那冰冷头盔上唯一的一点温度。记得齐之侃凝视他,热切深挚像望着自己毕生的信仰,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灼伤。他不敢抬眸,不敢对视,怕自己当着满朝文武开口让他留下来。他用尽全力维持着君王的气度和仪容,做得像只是送一个上将军出征,却并没能做到。

大殿上的君王满心牵念,双目发红,甚至失魂落魄身不由己随着那个银铠白袍的背影走出了几步。

之后至死也未能相见。

此时无论是梦境是幻觉,他绝不可能再放手。

齐之侃没有犹豫,在下一秒便抬手回抱。

他双手扣住蹇宾腰背,放低身体,将额头抵住了蹇宾的肩头。他抱得很紧,紧得自己的身体都在微微发颤,却不肯再用多一分力,珍视爱重,无以复加。

蹇宾听见自己心底悠长却又如释重负的叹息,温暖的手掌抚上齐之侃脑后的发辫。

又喃喃地念了一声:“小齐。”

他的声音依然沙哑,齐之侃终于松开了双臂,起身去给他倒茶。

茶水热烫甘甜,仍是初尝时的味道,蹇宾饮了几口,清了清嗓子,道:“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,又觉得此刻才像是在做梦。”

齐之侃仍坐过来,让他靠在身上省些气力,道:“末将不懂。”

见蹇宾看过来,他低头道:“末将好像过了一辈子,但觉得此刻……已是幸甚。”他声音越来越轻,最后几个字若不是蹇宾不由自主倾身过去,几乎都要听不清。

他声音虽低,语意却并不犹豫,蹇宾体察意味,便忍不住笑道:“小齐方才抱着我的时候,似乎都不曾脸红,怎么……”他自己都有些耳热,却实在想看小齐窘迫羞赧的样子,便如前尘中,他并不是个爱说笑的人,却时常爱与小齐说笑。

齐之侃面颊泛红,却并未有羞窘的神态,听蹇宾打趣他,也并未恼羞,反倒直视对方笑道:“王上此刻大抵需要一面铜镜。”

需要一面铜镜,看看自己的耳尖。

蹇宾顿时觉得面颊都热了,把手中空杯塞给他,咬牙道:“再去给我倒杯茶来。”

夜间齐之侃熬了兔肉粥,香气扑鼻,鲜美可口,蹇宾忍不住食指大动,吃完一碗仍有些意犹未尽。

齐之侃上来收了碗,笑道:“夜里不宜多食,王上若爱吃,末将明日再做。”

蹇宾怔了一怔,眼睁睁看着自家上将军带着笑意收拾碗筷出去了。

待齐之侃再度回转,蹇宾已面朝里侧卧在床,听他进来也没有动静。齐之侃知他有些不高兴,走上前去,欲扶他起来:“王上,才用膳就躺着容易积食,于身体无益,起来坐一坐吧。”

蹇宾拂开他的手,淡淡道:“我有些乏了。”他顿了一顿,又道:“我腿上有伤,小齐便在地上睡吧。”

齐之侃看了看被他挡开的手,毫不抗争,低头道:“好。”自去取了被褥铺在地下,走出门去。

不多时又靠到床边,柔声道:“王上。”

蹇宾霍地转过身来,恼道:“作甚。”

齐之侃跪在床边,手上拿着帕子,抬头看他:“王上身上还有多处擦伤,先擦擦身,抹了药再安寝吧。”

齐之侃言语敞亮,目光赤诚,好像丝毫不知道自己惹了蹇宾不快,只一心一意惦念他身上的伤痛。

蹇宾叹了口气,抬起身去拉他。

无论有多生气,他也实在不能看着小齐跪在地上熟视无睹,更何况,也并不是多生气,只不过疑虑太多,他太不安。

褪了亵衣有些凉,齐之侃将被子拉高一些,搭住他已擦净的胸口,又扶他侧了身,重洗了热帕子来擦后背。

“小齐。”

“王上。”

“此时我不是天玑君王,小齐别叫王上了。”

见齐之侃没有答话,蹇宾笑道:“我是你捡回来的,你可唤我阿捡。”

他说的是当初齐之侃救他回来,他心存疑惑未曾吐露真名,齐之侃便与他玩笑,一直唤他阿捡,蹇宾也从未阻止。后来才知道他本姓蹇,却是个有趣的巧合。

齐之侃手上一顿,突然抬起头来道:“那……阿蹇还会回去吗?”

他历尽朝堂的波诡云谲和勾心斗角,分明已不是当初山林里那个单纯少年,目光神色却仍与当年一般清透无二:“你还会回去吗?”

蹇宾转过脸来,凝视他道:“小齐希望我回去吗?”

齐之侃摇头。蹇宾以为他要说不希望,却见齐之侃手下轻柔,帕子温热擦着腰窝,甚至都没有望着他,用极平淡的口气道:“无论阿蹇作何选择,齐之侃生死相随。”

蹇宾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郁气,反手扣住齐之侃的手腕,道:“我不爱听你说这样的话。”他见齐之侃抬起头来想要出言,又截断他道:“我也不爱听你说些肝脑涂地以谢君恩的话!”

见他突然情绪起伏,齐之侃忙道:“我不是想说那些,阿蹇你别生气。”

齐之侃替他擦了身,却没有再给他穿中衣,只拉被子盖了,低声道:“我不会再说那些话了。君恩已用性命相报,重来一世,便……”

便没有恩,只有情了。

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,话没有说完,又道:“我去拿药膏来。”

蹇宾眉头一挑,却悠悠笑道:“小齐话未说完,怎么却不说了?”

齐之侃去桌上取了药膏,回来揭他被子,道:“阿蹇也没有告诉我是不是要回去。”

药膏有些凉,齐之侃极细心,在手上捂热了才轻轻擦在后背伤处。

蹇宾突然道:“我不会回去了。”

齐之侃手指一偏,重重擦过伤处下的腰线,便觉得蹇宾身体一僵,连鼻息都重了点,斥道:“齐之侃!”

蹇宾甚少这样直呼他全名,吓得齐之侃忙应了一声,道:“擦疼了吗?我不是有意……”手掌又轻轻揉了两下,以示安抚。却腕上一紧,被蹇宾回身握住,他抬头看见蹇宾瞪着他,眼中却似春水横波,咬牙道:“小齐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。”

齐之侃眨了眨眼,未明所以,扭了扭自己手腕,示意蹇宾松手,道:“药还没擦完。”

蹇宾瞥他一眼,从他手里拿了药膏,道:“剩下的我自己来。”

灯火昏黄,齐之侃还是看见蹇宾面上晕红,他想了想,似乎明白了什么,自己面上也有点热辣,不好再说什么,起了身自去洗漱。

一时蹇宾自己擦完药,齐之侃又替他净面擦手。收拾齐整,便抖了被子吹灯准备睡下。

黑暗里,蹇宾道:“睡床上来。”

齐之侃犹豫道:“可是……”

蹇宾道:“小齐。”

齐之侃乖乖地抱了被子,睡回床上。

夜色深沉,许久没有人再说话。

就在蹇宾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,齐之侃轻声道:“阿蹇真的不回去了?”

蹇宾狠狠眨了几下眼睛,想要赶走睡意,笑道:“嗯。”

他道:“家国责任,我已尽过。我做得也并不好,不但累得天玑亡国,更让小齐……父亲也并不只有我一个孩子,也许别人会比我做得更好。”

蹇宾想:你的恩已报,我的责已尽,愿重活一世的你我不再为凡俗羁绊,不负这大好河山。

你曾随我赴死,我亦愿随你向生。你随我斡旋庙堂,这一次我随你踏满江湖吧。

这些话,说出来未免矫情,蹇宾性子矜贵,也不愿多言,他道:“我只想看看这天下的山川美景,人情风物,小齐可愿同往。”

他语气笃定,用的并不是问句,显然也并不是在询问齐之侃。

因为齐之侃早已给出了答案,他说“生死相随”。

齐之侃侧过身来,暗夜里也能感受到他目光的温度。

蹇宾转头去看他,近在咫尺,虽看不清楚,心里却已能描刻出他的面容神采。蹇宾道:“小齐睡觉难道是睁着眼睛的?”

齐之侃道:“我并不想睡。”

蹇宾知道他为何不想睡,因为蹇宾自己也在不安,也在担心。利剑入喉的痛还清晰如昨,现世安稳像是偷来的光阴,不知何时就要交还。

也许梦醒就是失去。

齐之侃只觉手上一紧,蹇宾的手已从被底伸过来。

漆黑的夜色里,齐之侃露出一个璀璨的笑容,将五指收紧。

齐之侃道:“阿蹇睡吧,我不会跟丢的。”

无论梦醒是地狱是人间,齐之侃都不会跟丢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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