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衣渡我

爱生活,爱双白

鬼楼

双白无差

中元节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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传说天玑有座鬼楼,能够交通阴阳,令死生复得相见。然而天下之大,能容万千,更何况这诡异飘渺的空传之处,若无有十二分的恒心诚意和机缘巧合,又岂是混沌凡人能轻易寻见。

纵然如此,却仍有心存执念之人踏遍山水,孜孜相求。

天色阴沉,浓云滚滚,一位男子正走在山间。

他踏着芒鞋,撑着竹杖,洗得泛白的衣衫上沾着泥点尘土,面上满是风霜,才冒出来的青色胡茬挂在下巴上,显得疲累又颓然,唯有一双眼睛,像是燃着一点心火,用余生岁月烧着九死未悔的执着。

翻过这座山,就是天玑岬州,在打听到的只言片语的风传中,变幻莫测的天玑鬼楼正在此地。

然而此刻他却不得不停下脚步,暂且躲进一处山洞歇脚,只因洞外阴云密布,顷刻间已噼里啪啦下起雨来。

男子似是久见风雨难测,也并不焦躁,放了包袱,翻出随身干粮水囊,寻了处干净石块坐了,一口干粮就着一口水,也看不出食物滋味好坏,只默默望着洞外雨幕。

吃下半个馕饼,雨竟愈大起来,此刻天色渐暗,时辰已不早,今夜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及到岬州城中投宿了。

他终于叹了口气,站起身来。

山洞不大,却意外干净,并没有野兽占据的腥臭气,他往内探了几步,见深处有个拐角,只容一人侧身而过,内里石壁坚固,似是死路。

他心里不知起了什么念头,皱起眉来,小心翼翼侧身挤了过去。

突然脚下一空,他惊慌之下双手乱抓,周遭却似空无一物,甚么也未能抓住,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传来。

像是突然被流转的气息托住,温凉微冷,令人心神放松,生出倦意,视线里只有极其微弱的光亮,分不清是真实所见还是意识幻觉,他慢慢睁不开眼来,似从神识里直坠下去。

“这十数年,尚是头一次……他是从何处来的?”

“今日是七月半,七处入口随机开启,他大概……是从岬州歧山进入的。”

“……罢了,小齐去唤醒他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他隐隐约约听见交谈之声,低声细语,幽远难辨,却似带着柔情笑意。又有潺潺流水声近在耳畔,清冽阴冷的水汽扑在面上。

男子猛然一个激灵,醒转过来。

他躺在一只竹槎上,竹槎静静靠着石阶,似已渡过了底下极清透,却极冰冷的河水,石阶宽阔无际,漫漫向高处延伸,浅白雾气聚散缭绕,顶端似乎站着两个人。

两个一身素白的人,亲密又自然地挨靠相偎,正向他看来。

眼前一花,这两人已近在丈余,他吃了一惊,惶然四顾,竟是他自己不知如何上了阶顶,正惊悸难言,那个额前垂着几缕小辫的白衣少年已皱眉道:“你是何人,因何入此。”

男子心魂未定,却也并不相瞒,拱手道:“在下吴铭,是天玑怀州人氏,敢问公子这是何处?”

另一位面容清隽,气度高华的白衣人道:“你七年索求,今日得偿,竟不知这是何处吗?”

吴铭怔了一怔,茫然环顾四周,四下云气萦绕,难见边际,天穹一片朦胧,只有光亮却无天日,不远处白雾积聚流转,依稀能望见一座阁楼。

无根之楼,浮于半空。

石阶下冰凉水气纠结着游荡上来,丝丝缕缕钻入骨髓,他从未觉得如此冷过,心里却似突然迸出了一把火,面上慢慢露出痴笑狂喜,泪水已流满面颊,扑上前去像是要拽住他雪白袍袖。

那白衣少年眉心一皱,他尚未挨上衣角,眼前白袍一闪,已被击出丈余,只听那少年怒喝道:“放肆!”

端雅公子冷了脸色,却隐而不发,反而伸手覆其手背,柔声安抚道:“小齐莫急。”

吴铭神魂剧痛,却稍稍清醒镇定了几分,仍是止不住流泪,跪倒在地,连连道:“求楼主全我心愿,此生无憾,此生无憾!”

手掌被悄然握住,白衣公子瞥了少年一眼,眉目似蕴了笑意,手下轻轻回握,道:“你有何心愿。”

吴铭一抬头抹了眼泪,仰头望着他道:“愿见挚爱一面,别无他求。”

他年纪已不轻,面上泪痕未消,又被擦出几道尘灰污渍,越见得形容狼狈,只有神色坚定又痴狂,眼中的火焰像是浸入阶下冰寒玄水中也不会熄灭。白衣公子蹙了眉头,不知想起什么故事,微微出神,下意识握紧了掌中慰藉。

“阿蹇。”

俊朗少年侧过头来轻唤一声,目中流露出关切担忧来。

阿蹇回过神来,向他笑了一笑,道:“无妨。”他收了笑意,转向吴铭,道:“你随我来。”

十指相扣,掌心相贴,对着外人,两人虽微有赧意,却似十分留恋珍惜这亲昵触碰,须臾舍不得放手。

阿蹇便这般牵着他,两人并肩迈步,往浓雾楼阁而去。

吴铭急忙起身跟上。

不过眨眼,一双白衣已栖于阁上阑旁,半身隐于雾气之中,小齐居高而下,语气冷肃道:“你既有机缘,自然该有本事上来。”言毕也懒于看顾,携了阿蹇的手,转入阁内。

行了几步,阿蹇却突然笑了出来,侧目望来,见少年眨眼垂首,面色微红,目中一点羞恼窘意,仍与前尘过往中那个白衣将军一般无二,是他身上多年不曾得见的少年心性,便忍不住逗他道:“小齐何故如此气恼?”

少年看了看他,没有答言,只垂首轻轻摩挲着他手掌。

自寻来此处,十数年少能相见,难以触碰,少年的坚心热意和温柔陪伴却未见半分动摇消退,守着这没有四时寒暑,没有昼夜交替的漫长岁月,以将星入命的正阳之气一点点养着这位青年楼主的阴体,终令希望之泉灌入心间,望见甘美静好的未来。

不再仰仗阴阳交替的酉时才能相见,也不必再苦等人间月圆阴盛之夜才能彼此触碰。

掌心一丝痒意似瘙到了心上,阿蹇心念一动,贴近过去,少年心有所感,抬头便被一双日夜看不够的春水眼眸占据了整个视线,他尚来不及思索,身体已本能倾挨上去。

分开时唇如水点朱砂,两人面上虽有红晕,也都有笑意,少年却突然抬眸向阁心张望,阿蹇知他心意,柔声道:“小齐既恼他,他便上不来。”

小齐似有赧意,眨了眨眼,低声道:“便全他心愿吧。”

阿蹇轻轻一笑,转头看去,吴铭已立在阁心,面上是尚未退去的忧急和茫然,抬眼见了他们,像是猛然松了口气,忙忙行礼。

阿蹇道:“若想见谁,便持了那盏灯,去阶下水边吧。”

灯若悬钟,外罩皎如月色,内里却空空未见灯火。吴铭亟不可待上前摘下,却手上陡然一颤,长灯几乎砸落在地,灯芯结出,倏然燃起,竟是鲜红的火焰。

他吃痛回首,听见白衣公子缓缓道:“此灯以你魂魄为芯,鲜血为油,自然如万刃加身。还有一事须令你知晓,过这九百九十九级长阶,途中灯不可触地,否则非但前功尽弃,所念之人永不能相见,你魂体亦会受到重创,将来必定年寿不永,多病早逝。”

阿蹇说完,顿了一顿,又道:“若是现在放下,为时未晚。”

迎着两双目光,吴铭脸色发白,显是又痛又怕,却摇了摇头,咬牙道:“多谢楼主成全。”

他双手死死扣着灯盏,一步步向望不见尽头的长阶下走去。

一双白衣立在阑旁,楼并不高,却能一直看得见他摇晃却又坚定下行的身影,两人皆似有不忍,阿蹇道:“引血燃魂不知是何种疼痛。”

少年神情略有恍惚,下意识答道:“尚不如闻听挚念之人死讯那般疼。”说完却浑身一紧,转头已迎上了阿蹇惊恼悔痛的目光。

“你……”

少年深悔失言,忙待补救,奈何他素性赤诚,对着阿蹇更无虚言,语无伦次道:“只是……只是无意触碰过一次,那时你体魄未复,尚在后崖岫泉,我,我……”

阿蹇只凝望着他,轻声道:“小齐从不欺瞒我。”

这一句却比任何呵斥责骂都要直入心扉,少年垂下头去,手指紧紧捏在阑干上,半晌未曾答言。

阿蹇想起那位老前辈,又冷漠又执拗,绝不相信人间情爱,随手救他也不过是看中他体质特殊,能与这地界灵气交引,互为滋养。若是见小齐寻来,必定……必定是要竭力试探,无论是怀着善念恶念。

他脸色冷白,深闭了下眼睛,痛心道:“是我对不起小齐。”

少年急道:“阿蹇……”

阿蹇神色黯然,将手微抬,示意他不必再说,少年却并不似当初在人间那般绝对的温驯服从,反而吐了口气,沉下心来,道:“若非如此,他怎会告知真相,允我留下,我若未留下……”

“阿蹇。”

他深情而不自知的模样,与记忆中那个少年将军别无二致,阿蹇见他双目微红,眸中似藏着万千情绪,其中那一份眷眷情意,执着又热烈,漫说是十数年,便是百年千年,沧海干涸,岩壁剥落,亦不会有所消减。

少年持了他手,恳切道:“我们怎会有此时。”

此时的情意相通,此时的凝目相望,此时的肌肤相亲。

阿蹇终是被他说服,神色放松下来,反握了他手,叹道:“小齐……”

云雾水气中隐隐传来哭泣之声,又有喃喃话语。

两人愣了一愣,心知吴铭已得见爱人,彼此目光痴缠难舍,倒为那可怜人生出几分伤怀来。

阿蹇不愿见他明朗面容沾染愁绪,突然笑了一笑,道:“倒不曾见小齐哭过。”

少年一怔,却避重就轻,隐隐笑道:“男儿有泪不轻弹。”

男儿有泪不轻弹,只因未到伤心处。

他有过极其哀恸伤心之时,又岂会不曾落泪。

阿蹇自悔口不择言,愈加软了声气,柔声道:“无论是齐之侃,齐将军,还是小齐,的确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。”

少年听闻此言,未免面色微红,道:“我性子不好,亦无远大志向,识得你前一生并无所求,当不得阿蹇这句夸赞。”

阿蹇瞪他一眼,却又笑道:“心志坚定,品性高洁,如何当不得?”

小齐眨眼看他,面上笑意轻柔,阿蹇驳了一回,那句“识得你前一生并无所求”才绕心而过,在心厦梁间磨出妙然余音,振响了他心底那根细弦。

正待出言,少年目光一闪,已凝向一处,阿蹇回身去看,见那盏长灯又挂回原处,无火无芯,在架上微然打晃。

凝神去听,一片寂静,再无哭泣和言谈之声。

阿蹇微蹙了眉头,道:“小齐,该送他回去了。”

齐之侃“嗯”了一声,迈出几步,却又回头笑道:“阿蹇等我。”

阿蹇浅笑颔首,道:“好。”

他不过须臾回返,两人极自然携起手来,并无多言,一步一步上了阁顶卧房,门窗未闭,薄幔飘起,浓雾不知从何处生出,掩住了榻上那一双赤缠的身躯。

吴铭醒转时,天已大亮,他揉着自己酸痛的脖颈四肢,从地上坐起,四下张望。

他仍在昨夜的山洞之中,洞外雨已停歇,云开日出,阳光正照在洞口,被茂密枝叶映出闪耀金斑。

他怔怔地发了一会儿愣,突然变了脸色,猛然站起身来,直奔进山洞深处,拐角而入,却被坚硬的石壁挡住了去路。

这石壁严丝合缝,纹路天成,仿佛本就生在此处。

吴铭手指抠住石壁,将头埋入手臂,良久才喃喃唤了一声:“阿息。”

几年后,茶楼酒肆里说书人口中的鬼楼传说,又有了新的故事。

这个故事里的鬼楼,有两位白衣的楼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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