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衣渡我

爱生活,爱双白

心澜

双白无差

日常背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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已是掌灯时分,绵绵下了一日的秋雨,到此刻反而有转大之势。崀州秋汛急报皆堆在御案案头,君王垂目翻看,眉心紧皱,灯火照着他眼窝浮肿,神色憔悴,似是许久不曾安眠。

殿门开敞,雨声喧哗,蹇宾心头烦闷,伸手端茶,下意识抬头唤道:“小齐。”

殿内灯火通明,端华庄肃,却只有几个神情惶然忙忙低头的内侍,往日略一侧目便能映入眼底的那个英挺焕然的白衣身影,已是杳无踪迹。

君王怔了一怔,面上猝然现出一点痛意,颓然放了茶盅,伸手重重揉捏眉心。

他急切微恼间曾承诺齐之侃说,本王是天玑的王,难道就护不住你?!

然而任凭他当着满朝文武如何态度鲜明地回护偏袒,甚至不惜将军中陈情书昭示天下,也终拗不过朝堂情势,只能令齐之侃解甲交印,以示责罚。

堂堂的天玑君王,竟真的护不住他的上将军。

所以他的上将军,此刻也不会在殿内,如往日一般,迎着君王的目光,微微低头露出极浅的笑容,拱手应他一句:“臣在。”

蹇宾闭了闭眼,丢了手中折子,起身走下殿来,却只神思沉沉望着殿外雨幕,直到天色黑透下来,仍是一言不发。

内侍躬身进来,问道:“王上,时辰不早了,可要传膳?”

蹇宾只觉疲累,却无胃口,道:“不必了。”

君王身边掌事内监犹豫了一下,还是小心劝道:“今日膳房熬了银鱼粥,王上多少用一些吧,若是齐将……”

他本待要说“若是齐将军知晓,必定要忧心牵挂”,只吐了几个字,猛然察觉到一道冷凛的视线扫来,心中一颤,忙住了口,低下头去预备承受君王一顿怒火,却半晌未闻响动。他微微抬起头来,见蹇宾微蹙着眉,面上倒并无恼意,不知在想些什么,突然像是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罢了,摆膳吧。”

银鱼味鲜,时辰也熬得足,米粥浓稠鲜美,蹇宾却不过用了半碗,旁的菜色几乎不曾动筷,便命撤下,依旧坐回案前批看奏章。

案上文书,多是天玑子民的水深火热,沉甸甸坠在年轻君王心头。此前遖宿一役,折损七万,以战养国之策亦付诸东流,令天玑雪上加霜,表面看来是齐之侃领兵不利,若是深究,却当是他这个君王游移不定,决策失误。

以至上将军革职解甲,七万人家痛失至亲。

他亦来不及自责自咎,水患、流民,急报奏章字字血泪,桩桩件件接踵而来,家国天下,江山百姓一层又一层压在他肩上,手上这朱笔,沉得几乎令君王抬不起腕来。

但这山河重担,一国君王不担,却又能挑在谁人肩上。

蹇宾不知想到了什么,神色骤然冷了一冷,转瞬却又暖了一暖,目中露出些许不舍不忍之色,垂目看了看笔尖,将一丝脱出的细毫捻掉,欲待落笔,却又像是难以凝神,偶尔不自觉抬头四顾,许久才慢慢静下心来,端正下笔。

内侍悄悄关了殿门,室内静谧下来,几乎闻不见任何声响,这一静,便是一个多时辰。

秋夜风雨最是凄凉湿冷,无门得入,便自敞开透气的几扇窗口吹进来,扫动满室烛火,拂起君王长发,蹇宾只觉一股酸麻冷意从背脊直窜上来,一连打了两个寒噤,潜意识里下一瞬便能加身的暖意却并未到来,他恍惚了一下,只得开言吩咐内侍取衣来披。

内侍见他面色发白,像是冷得不轻,急忙关了窗子,生恐君王染了风寒,外罩犹自怕薄了,竟将冬日貂裘抖了出来,上前替君王披上。

蹇宾愣了一愣,垂目捏着手中柔软皮毛,神情柔和下来,似是终寻得了一处温暖心安。他放下笔来,双手将裘衣紧了一紧,内里的冷意渐渐消散殆尽。

这件雪貂裘是几年前齐之侃赠他的。

说来奇怪,他贵为君王,富有四海,什么样的珍玩宝器不曾入过眼,偏偏身边的琴器衣物酒食,俱受着齐之侃奉与的独一份。纵他千尊万贵,也遍天下再找不出这样一份纯粹炽热的心意来。

暖意弥散,一时恍惚间,似又躺在山间竹庐的榻上,窗外天已黑沉,秋风冷雨,室内没有点灯,一片黑暗模糊里,他两眼直望着卧房门口,忧急又不安地盼着一个十六岁少年的归来。

榻前小几上摆着茶水糕点,剩了大半的面饼和熏鸡火腿、糖水萝卜,枕畔搁着几本闲书,俱是齐之侃悉心料理,将受伤不能行走的蹇宾照顾得无微不至。

那时他尚未意识到,自小被教养“喜恶不显,心事勿露”的为君之道,不过短短几日便被这山间少年纯净透亮的笑容瓦解,将要赔上自己一生不应予人的信任和依赖。

齐之侃回来时浑身湿透,来不及换衣便掌了灯来,冷雨洗得少年脸色比往日更显白皙,却不肯近到榻前,承着他由担忧化作恼意的责叱,毫不解释辩驳,只扬起笑来道:“累阿蹇久等,我换了湿衣就来。”

他自箱中取了衣衫,却去厅里换了,立刻回转,上前扶蹇宾更衣净手,倒了热茶来奉上,又将几上冷透了的茶水点心端走,拿起茶壶却愣了一下。

他早间出门,预备了面饼菜食并茶点与蹇宾,直至夜间回来,整整一日,蹇宾并未用多少食物,尤其茶水,竟还剩了大半壶。

少年看了看正默默饮热茶的蹇宾,微微皱眉,神色间夹着极不分明的懊恼与疼惜,却并不多言,只道:“我去烧饭。”

“且慢。”

蹇宾放了茶杯,眉目间仍似有恼意未平,神色淡淡,道:“拿棉巾来”。

少年素来见他气恼便觉惶然心虚,不免更软了声气,不敢争辩,乖乖取了棉巾来,背身蹲在榻前,任蹇宾与他擦干湿发。

两人都不开口,棉巾一点点吸走了发上水气,蹇宾突然叹了口气,道:“这样大的雨,没有带伞,下次莫要这么着急赶回来了。”

齐之侃背身朝他,瞧不见面上神情,低声道:“我身子强健,不妨……”,他话未说完,头皮猛然一紧,少年顿了一顿,微微低了头,良久才答了一声带着隐约笑意的“好”。

室内烛火昏暗,气氛和静,满山风雨中蹇宾力度柔缓替少年擦着湿发,极其细微的响动,却似抚平了他焦躁气血,空虚内腑,突然生出一点二十年红尘中遍寻不见的平静满足,茫然地想,若是从此不回去了,又待如何?

这个念头一闪即灭,蹇宾只觉眼前一花,竟又身在王宫大殿,眼前灯火煌煌,气派恢宏,他略一低头便见手中朱笔跌落纸上,一团鲜红如血的印记。

君王自知梦见往事,不免思忆绵长,神思恍恍,侧目见砚台中丹色渐干,眉心一皱,再一抬头却见几个内侍聚在角落,依稀听得议论说“什么将星临世,不是一样……败仗”“早前国师大人说将星移位……”“一个山野小子,如何……上将军”——嘤嘤嗡嗡,说的虽是齐之侃,却字字句句如剐他逆鳞,剜他心肺一般,蹇宾勃然大怒,正待拍案处治这几个恶奴,突然殿门打开,齐之侃从门外跨入,一步步走上前来。

蹇宾心中一松,神情和缓下来,面露笑意,唤道:“小齐……”

齐之侃却并不行礼,目光灼灼只望着他,望了许久,像是烧尽了最后一点心火热意,只剩半抔死灰,蒙蒙的浮着悲凉和失望,少年一身白衣,手中连千胜也未持,正如来时一般洁净无垢,向君王道:“阿蹇,我要走了。”

蹇宾浑身血脉一凉,惊惶起身,失声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齐之侃垂下目光,道:“阿蹇,我很失望。”

他说罢便向后退去,再也不理会蹇宾踉跄从王座上奔下来,嘶声唤他:“小齐!”

“王上……王上!”

蹇宾浑身一震,睁开眼来,身上的貂裘滑落下去,内侍正拉着那件柔软皮毛重新撘在他肩上,方才竟是撑着御案睡了过去。

一瞬之间冷汗已湿透了中衣,心脏却后知后觉才生出钝痛,蹇宾深吸了口气,接了内侍奉来的热茶,双手仍止不住微微发颤。

内侍见他脸色不好,轻声劝道:“王上,时辰不早了,不如早些就寝吧?”

不过一句话的工夫,蹇宾已收敛了神色,将手捏紧掩入广袖中,依旧恢复成那个骄矜自持的君王,沉吟一时,道:“王城里是不是对齐将军有些风言风语?”

内侍慌忙低头,迟疑着不敢回话,蹇宾见此形容,已明了于心,挥手令他退下,缓缓在殿内踱了几圈,手指不自觉摩挲雪貂长毛,突然推门走出殿去。

雨已停歇,云却未散,漆黑夜里传出一声悠远细长的哨音。

一个身影悄然落在君王身侧,连屋脊上的一只狸猫都未惊动,他从头到脚皆裹在黑衣中,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,垂首持礼,静默地等着君王谕令。

蹇宾背身负手向外走了两步,道:“竹庐那边,你替本王小心护着。”

他下意识按了按胸口,那处悬了二十余载的玄石已杳无踪迹,君王面上终于露出一点温柔意味,口气却甚是严厉道:“一点闲言碎语也不许走漏进去,若是扰了小齐清静,本王唯你是问。”

黑影躬身道:“属下领命。”

他并未立即离去,似是等待君王下一步吩咐,蹇宾却摆了摆手,道:“你去吧,不必窥探他任何事。”

黑影道:“是。”一个纵身已不见了踪影。

蹇宾早已将上将军身边的暗卫悉数撤除,他素性多疑,常难安心,身边唯有一个齐之侃,能令他卸除防备,温柔应对,鸽书之事齐之侃坦然陈情,毫无遮掩,更如清透流泉,将他心底一点尚未成型的阴霾疑虑洗得干干净净,从此深心纵有不安,亦绝无半分猜疑。

今番遣出暗卫,也只为守护,不加半点监视之意。

蹇宾抬首仰望夜空,不知何时已云开月明,月色如霜,铺在雨水浸湿的地面,越显寒意深重。

但这眼见的寒意,却没有一丝透入肌体,雪白的貂裘温暖柔软,似能阻隔一切风刀霜剑,一如凝望他时那个目光赤诚,守护他时那个肩背挺阔的上将军。

然而这个坚心炽意,讷言敏行的上将军,其实不过是个年方弱冠的少年。

本该山水林间,潇洒来去,喜怒哀乐肆意鲜明,万事不萦于怀的轻狂年纪。

这个认知刺得蹇宾心头一缩,隐隐的疼意翻腾上来,此刻小齐虽身在山林竹庐,却恐怕再也不会有当初未遇见他,只身在山间铸剑时那样皎如明月的心境了。

冷寂的月下,君王被陡然生出的深重冗长的牵念填满了整个心怀,经年的相互扶持,亲密无间,无数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,十六岁初遇时明朗无尘的小齐,十八岁铸出千胜却向他跪地请罪的小齐,十九岁登台拜将为他披荆斩棘的小齐,二十岁加冠仍亲手给他煮长寿面的小齐……少年滚热的双手和眉眼,如光似火,永不熄灭,像是能这样扶着他的背,缠着他的心,一直行到天涯尽处。

蹇宾转头唤来内侍,道:“备马,本王要去……”

冷风穿过回廊,打着旋儿钻入领口,君王一个激灵,顿了一顿,只觉口中又苦又涩,后面的话语已再也说不出来。

这样的时辰,如今的情势,明日的朝会,岂容他如此毫无顾忌,恣意妄为。

蹇宾深深吸了口气,将胸腔中几乎漫溢的热意和苦涩缓缓压了下去,道:“罢了……”

内侍不明所以,待要退下,才迈了一步,君王已道:“明日,明日早朝之后,本王要出宫,你去安排。”

他语气淡淡,亦未言明,内侍却听出了话语中一点利如锋刃,神魔不可阻的坚定,不敢多问,应着声退了出去。

天玑王宫寝殿的灯火已有数日彻夜通明,今夜却在夜最深时悄然熄灭。只有一簌烛火瑟瑟映着整个内室,昏黄暧昧,微光薄暖,却引着久不成眠的君王迷蒙入梦,先于明日寻见那双无可比拟的黑亮双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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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篇小齐没有正面出场,几乎是王上的独角戏,但这独角戏把我自己虐了个透心凉_(:з)∠)_

在我心里,双白彼此没有任何亏欠,我是不接受所谓蹇宾不信任齐之侃,对不起齐之侃这种说法的。“对不起”这三个字,只能吾王自己想自己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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