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衣渡我

爱生活,爱双白

贺新郎

双白无差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战火与硝烟已渐散去,新帝一统天下,人间重归太平,兴亡盛衰都不过是史册上一个个冷冰冰的故事和名姓。

只有江湖,仍是那个江湖。

钧天剑圣要成亲的消息,仿佛比长着翅膀的苍鹰飞得还要快,不过几日,已传遍了武林。

来的却只有消息,并没有请柬。年轻的剑圣似乎还是当年游历天下时那个冷面傲骨的少年,只执着于自己的剑和心,丝毫不计外人的眼光议论,要办一场无人观礼无人庆贺的婚事。

满江湖议论如沸,却无一人敢登门打探,毕竟比起那神秘得不肯示人的新郎官,还是剑圣冰霜一般的剑芒来得更直观坦率些。

但成亲这日傍晚,还是有人踏雨前来,敲响了剑圣山间竹庐外稀松篱笆筑起的院门。

“你终于还是来了。”

“难道你早知我会来?”

剑圣一身白衣,梳着天玑的发式,看模样不过是弱冠的少年,一双眼睛却像是压着山海般深沉的情绪,有千言万语亟待倾诉。

来人也穿着白衣,撑着油伞,手中携着一只狭长的锦盒,温柔又专注地凝视着少年,目光深长悠远,竟不知是在看他,还是透过他在看旁人。

少年似是本能地上前接过雨伞,凝望了来人许久,却终究垂下目光,没有半句多言,将他迎进了屋中。

屋中系了红绸,的确是要办喜事的模样,少年面上却并无能与心仪之人成婚结蒂的喜色。

剑圣替他拂落了衣上水雾,端上茶来,细心妥帖仿佛跟随多年,来人神色怔然任他奔忙,突然一把握住了少年手腕,迟疑道:“几年不见,小齐……”

少年剑圣脊背僵了一僵,抬目看他,突然道:“蹇大哥这些年,倒是毫无变化。”

他得着自由的那只手,背在身后,紧紧握成了拳,来克制血脉灵魂里难以隐忍的颤抖。

那蹇大哥似是察觉失态,笑了一笑,松开手去,对他所言却避而不谈,伸手去揭那只狭长锦盒的盒盖,道:“小齐成婚,我也没有珍贵物事相赠,这柄剑算是贺礼。”

他面上带着笑,眼睛却不自觉避开了少年目光:“宝剑赠英雄,何况这本就……”语音顿了一顿,再无续言。

蓝鞘的佩剑静静躺在匣中,是英雄一生忠肝赤胆的守护,和隐秘沉默的衷情,少年剑圣猛然一怔,抬眸去看他,喃喃道:“贺我成婚?”

那白衣蹇公子眼眸微垂,默然半晌,往后退了一步,似是有些心绪不宁,道:“我尚有事在身,就不叨扰小齐了。”

他侧步转身,似要一去不回,不过三五步迈到门口,却下意识缓了脚步,回头望了少年剑圣一眼。天地沉暗,檐下晶莹水珠一线线滚落,这一眼像是绝壁料峭的深涧,能令钧天最负盛名的剑客心甘情愿跳下去,摔得粉身碎骨。

“当真要走吗?”

那人拾了伞,下一步便要迈入雨中,陡然听到这样一句似带着不舍的问话,他闭了闭眼,正要答话,却又听到了一声恍如隔世的称唤。

“王上。”

油伞倒翻在地上,滚下阶去。

“你……”他骤然回过头来,一双眼睛紧紧望着屋内的少年,道:“你唤我什么?”

少年白衣乌发,眉目英挺,一如前尘中那位天玑的上将军,他毫不退避迎着蹇大哥的视线,双目渐渐微红,却似负着微妙不可言的气性,不肯上前一步,开口唤了另一个称呼:“阿蹇。”

这一声,像是一下撕开了贴在伤处二十年的药膏,连皮带血,痛彻心扉,直令血脉逆流,手足发麻,咫尺之外的风雨声半点都未入得耳来,只能听见心底一片嘈杂纷扰,似是哭声,又似笑声。

这恐怕是前世今生两辈子里,最狼狈无措的时刻,檐下人双唇发颤,难以出言,那一身白衣像是在他眼里烧起火来,刺得两眼生疼,却只是望着少年,不舍得眨上一眨。

少年傲骨的剑圣,到底还是软了心肠,垂了目光,收敛了莫名的恼愤和委屈,走上前去。

只因眼前这人,是天玑君王蹇宾,他上辈子用心和命守护了一生的人,又何忍令他露出这样的神情目光。

五岁那年,父亲携他去镇上看花灯,人多拥挤,不慎走失,还差一点被挤下了河,正摇晃踉跄,被一双手稳稳扶抱。

那是他第一次遇见蹇宾,这个大哥哥温柔又好看,微笑看着他的时候,好像比张大伯摊上粘牙的麦芽糖还要甜。

蹇宾问他名姓,唤他小齐,赠了他一枚玉佩说要与他交朋友,嘱他贴身收好,带他去寻父亲。人潮流动,花灯如昼,蹇宾将他抱在怀中,夜风微凉,小小孩童只觉温暖,竟窝在他怀中不知不觉睡着了。

第二次见他,是九岁那年山间采药,前夜才下过雨,泥土松滑,他年纪尚小,虽已习武,却也吃力,不慎脚下一滑,往陡坡跌了下去。蹇宾竟不知从何而来,拦腰将他抱起,几个起落纵身,已稳稳落在安全之处。

蹇宾挑眉一笑,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,小少年的心里已有了几分微妙的狼狈窘意,便是那时,他暗下立誓,要习好武艺,不需再累人保护。

可他渐渐发现,若非危机,蹇宾便不会现身。他不屑示弱作假,习剑却越加发奋,性子也越发坚硬孤冷。

十四岁时,父亲去世,他独自料理丧葬,跪拜守灵,疲累不堪染了风寒,高烧不起,迷迷糊糊间,见着白色衣摆在榻前来去照料,扶他喂药时的手,一如幼时温暖可靠。

十六岁那年,他剑法有成,游历天下,半为磨剑,半为寻人,行到天玑故都将军府处,见院墙半塌,墙内桃花似锦,不觉抽下剑来,痛快淋漓舞了一场。

收剑倚坐在花树下,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,他伴着悠悠的桃花香睡去,想起了一生那么长的前尘旧梦。

蹇大哥自来的温柔疼爱,他在天玑君王的眼底看到了情由,但这个情由,是齐之侃。

霎时花谢,大梦初醒。

但此刻这个梦却又像是没有醒。

他与蹇宾近在咫尺,能看见君王眸中惊异过后浓重的温情与悲意,和背光暗处一点隐约泪光。

这水光与前世殿上披甲系剑送他出征时君王眼底的赤红和水光联手,轻易击穿了他罩着冷硬外壳的心,结结实实是一箭穿心的剧痛。

由不得他失悔自己毫无铺垫地一声唤出了掩藏的真相,低声道:“对不起,我……”

蹇宾伸手握他手腕,阻断了他将出口的话语,摇头道:“小齐你……记起来了?”未等答言,却又皱眉道:“可是,你怎会有前世的记忆……”

他下意识去切脉象,习武之人命门握在旁人手中,少年也没有挣扎抽离,垂首道:“我无事。”他本已温顺和软下来,带着内疚歉意,听了这一声“小齐”,像是情绪又晦涩起来,却自隐忍不肯外放。

这已不像往日那个性子孤冷,寻常只用剑说话的钧天剑圣。

许是在蹇宾面前,彼此间站着一个齐将军,他委屈气闷,又情不自禁心软心疼,进退失据,再也难做回那个锐利纯粹的少年。

蹇宾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一点不虞和纠结,见他垂首不语,想了想,道:“你是不是……不愿我唤你小齐?”

少年抬眸看他,道:“你每次唤小齐,唤的都并不是我,对么?”

蹇宾愣了一下,没料到他会说得如此直接,这样坦率不羁的小齐,在他记忆中已过去了许久许久,却仍能清晰地指向那处被云雾所罩的山间竹庐。

此处也是山间,也是竹庐,也是小齐。

纵然忘却前尘,长成另一幅心肠性情,却也是他,既是一个灵魂,又怎能说不是他?

但自古以来,人的感情若是道理两字可以说通,这红尘天下早已分说得清清楚楚,又何来诸多恩怨情仇,因缘羁绊。

少年瞳孔清澈,眼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,蹇宾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脑后乌发,温柔却坚定道:“不对。”

“彼时此时,皆是一人,若不是你,却又是谁。”

见少年微皱了眉头,又似思索又似不平,接道:“你若一定要分个清楚明白,那么,我因小齐而来,因你而在此处。”

他的笃定教少年怔了一怔,一瞬间如春过江南,草木生息,好似长久以来的委屈和刺痛都被抚平,一切想不通透的困惑和郁结都从这两个字扎出的心门里逃散殆尽。

浑身隐约炸起的刺都舒软下来,少年“哦”了一声,目中渐渐冰消雪化,眨了眨眼,感受到背心挨贴的手,后知后觉地微红了面庞。

蹇宾一笑,待要说话,却见英朗眉目骤然凑近,腰背一紧,竟被他伸手抱拥。

当年的齐之侃,从未有这样逾矩,当年的蹇宾,也有着上位者的矜贵持重,相处数年,终未曾从心意相通,走到持手于飞。

今世还于江湖的齐之侃,却没有那么多克制和顾忌。

蹇宾听见自己心底悠长的叹息,带着笑意轻叱了一声“放肆”,却抬手揽住了少年薄而锋利的脊背。

“王上。”与方才的刻意不同,少年像是融润了齐将军的灵魄,携着毕生的情意,唤出了这一声。

蹇宾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又听耳畔低唤:“阿蹇……”

肋骨被勒得生疼,少年有力的臂膀将他和自己圈成一个禁锢的牢笼,颈侧一点温热的湿意令他心魂剧震,哑声应了句“我在”,已在唇角尝到了咸涩的苦意。

“不许走。”

少年的声音又闷又涩,捂在他颈侧衣料里,听不真切,却是他两辈子年少光景里弥足珍贵的孩子气,轻易教蹇宾的心化成了一潭春水。

雨势渐大,夜色已笼罩山林,少年掩了门,掌了灯,扶蹇宾坐了,换了热茶奉到他手中,又不说话,目光灼灼瞧着故主君王,只是看不够一般。

两人言谈拉扯,到此时天色尽黑,屋中毫无动静,竟似没有第三人存在,蹇宾视线在高挂的红绸上扫过,心中微微一动,突然抬头去看少年,道:“小齐成亲的消息,当真吗?”

剑圣却未回答,反道:“那阿蹇贺我成婚,当真吗?”

蹇宾轻轻抽了口气,不及说话,已听他道:“我寻了你五年。”

“无记忆之前,有记忆之后。我本有许多话想问你,此刻都已不必再问。”他站在三步之外凝望蹇宾,说得郑重又深情,脸色却渐渐凝重起来,上前握住他小臂,道:“但是阿蹇,你风霜不侵,容貌不改,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

蹇宾微微转头,视线落在瑟瑟火烛上,道:“你是两世,我是一世。小齐,我已非凡人。”

“什么?”少年愣了一下,神色陡然惊痛忧急起来,一双手急急上下探摸,道:“你……”

蹇宾一把捉住了他的手,回头相对,目光交缠,道:“我另有际遇,不必担忧。……小齐,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,你不怕吗?”

“……怕。”

这驰骋沙场的齐将军,纵横江湖的齐剑圣,少年勇武,两世英雄,竟说出了这个“怕”字。

他虽然说着“怕”,却紧紧将蹇宾的手回握住,道:“我怕你一去不回,再见无期。若不是我已想起旧事,你本就是这样打算的,对么。”

对。

蹇宾默然。

忽明忽暗的烛火照着少年侧脸,显得他神情阴晴不定,看起来心思深沉难测。记忆里那个发着高烧,迷迷糊糊靠在他臂间喝药的单薄少年,像是一瞬间长成了男儿,七年时光,身边孤寂无人,唯有长剑相伴,蹇宾莫名有些心酸,柔声道:“我不走。”

虽是安抚,更是承诺。

少年突然笑了一下,面上终于显出那对多年未见的酒窝,一扫方才错觉般的阴霾,英武俊朗又带着亲昵的孩子气,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蹇宾,道:“我的婚事,有一半是当真的。”

蹇宾猛然一怔,脱口道:“你……”

少年见他变了神色,心下咂摸一下,竟觉出几分甘甜,口中却稳稳地道:“另一半,要看阿蹇愿不愿意。”

他这般说话,分明是故意的,蹇宾待要恼他,却又恼不起来,心里有些哭笑不得,前世那般赤诚又端正的小齐,竟然敢言语戏弄自己。

君王面色一沉,缓缓笑道:“若是不愿呢?”

便加上上辈子,他在齐之侃面前作色的次数也寥寥无几,如当初山中日食惹了蹇宾不快一般,少年目中露出慌乱,几乎是下意识跪了下来,仰头道:“王上,我……”

他一把拽住了蹇宾的衣袍,这却不是齐将军会做的事。少年身上许多的矛盾,却又浑然一体。

蹇宾躬身扶他,他却跪得笔挺,望着那双魂梦相系的眼睛,喃喃又唤道:“王上。”

时光仿佛倒转回去,这神情和目光,分明便是给他温暖光明,却又令他悔痛难当的齐之侃,蹇宾握住他手臂的手不由用了力,将他拉起身来,面上却仍是淡淡的,道:“小齐戏耍于我,可愿领罚?”

少年垂首道:“好。”

蹇宾转眸看他。

“怎样都好?”

“嗯。”

蹇宾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,目光温柔又欣然,道:“那便罚你,再随我一世吧。”

屋外雨声渐歇,内室愈加静谧,他渐渐收了笑意,目中柔光似水,层层漾着烛火灯影,道:“小齐,我愿意的。”

堂内红绸仍尽了职责,案上美酒倾作了合卺,灯火换的红烛烧了整夜,寂然熄灭时,床榻上的响动才停息不久。

一缕微光透入窗来,正是天光乍破,旭日将升。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差不多一个月没更文了,为我的懒惰无地自容,对不起我还活着的_(:з」∠)_

评论(41)

热度(200)

  1.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