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衣渡我

爱生活,爱双白

奈何

对着千胜发誓这不是刀

以及锅是我的

蹇齐齐蹇无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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齐之侃没有骑马,他的马不知丢在了何处。

他也没有握剑,他的剑也不知丢在了何处。

天色昏暗,他走在玉衡的故道上。

很像玉衡的故道,但道旁有炸开的花球,红艳艳一蓬蓬的,齐之侃向来于草木上不甚留心,自然也不认得。

远处已望见了一座茅草茶铺,里面依稀坐了几个人,一位小童正坐在摊前熬茶。

茶香四溢。

齐之侃走了许久,本不觉得疲乏,闻见这茶香,却突然又累又渴,像是久行的旅人终于回到有香饭热茶的家中,简直连一步也不能再走。

但这并不是他的家,他的家曾经在山林间,后来在王城里,在山林的时候有父亲,在王城的时候……有王上。有亲人的地方,才是家。

纵然并不是他的家,却还是可以在这里稍作休整,以便再次踏上归程。

齐之侃已行到茶摊前。

有茶水的地方本该是最热闹的,本该充满了欢声笑语,市井粗话,但是眼前的棚子里虽然坐了几个人,却很安静,安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,每个人都只看着自己的茶,喝着自己的茶。

小童抬起头来,咧嘴一笑:“你要喝茶?”

那并不像是个小童,无论谁家也不会有满面笑容却眼神阴诡的小童。若说他像个小童,倒不如说他像个小鬼。

齐之侃紧紧地盯着茶桶里翻滚的水,昏惨惨的光线下也勉强能看见水里一缕缕的鲜红,是曾在路旁见过的花。

他浑身绷紧,用尽全力抵挡着这奇异香气的诱惑,脸上却很冷淡,道:“你这是茶?”

小鬼看了他一眼,笑嘻嘻道:“若不是茶,难道是水?你见过这么香的水?”

齐之侃道:“但我也未见过这么香的茶。”

小鬼舀了一碗茶,端给齐之侃:“这么香的茶的确并不容易见。”

齐之侃没有接。

小鬼道:“你不喝?”

齐之侃道:“我一定要喝?”

小鬼道:“走这条路的人都要喝。”

齐之侃道:“我若不喝呢?”

小鬼终于板起脸来。

可他板起脸来的时候,眼底的诡桀反而少了些,他冷冷地道:“你若不喝,你就再也回不了家了。”

齐之侃道:“我若喝了,岂非也会同他们一样。”他抬了抬下巴,示意茶铺里的那些人。

小鬼点头道:“他们很快就会去往归程。”

齐之侃道:“是归程还是征程?”

小鬼道:“岂非都一样?”

齐之侃终于接了他的茶碗,走进了棚子。他走进棚子的时候,其他的人全都站了起来,慢慢走出去,往路上走去。

他们的碗都空了。

齐之侃找了个桌子坐下来,将茶碗放了上去。

小鬼的神色像是失望又像是觉得十分有趣。

陆续又有人走过来,喝一碗茶,又往前路走。他们都不说话,也没有表情,整个人都像是灰色的,似是已失了灵魂。

不知坐了多久,天也并没有更暗下来,却渐渐起了雾。

齐之侃突然道:“难道你姓孟?”

小鬼转头道:“你跟我说话?”

齐之侃道:“这里还有第二个人?”

小鬼咯咯笑道:“没有,这里非但没有第二个人,连一个也没有。”

齐之侃道:“我知道。”

小鬼道:“你知道?”

齐之侃道:“我本该早些知道的,却刚刚才想起来。”

想起来自己横剑自刎,血溅城楼。剑很凉,血很烫。

并不觉得痛,能让他觉得痛的,只有至死不曾忘记的牵挂和惦念。

迷雾带着沉重的死气游进来,混着令人迷醉的茶香。他的面目开始有所变化,微微的青灰色慢上眼窝,脖颈上显出一条赤红的血印。

齐之侃道:“为何我同他们不一样?”

小鬼讥笑道:“也许因为你执念太深。”

齐之侃沉默下来。

他一生从山野之人做到天玑上将军,锦衣玉食位高权重都不萦于怀,只忠诚一人,只信奉一人,为他出山林,为他上战场,若说有执念,那也只能是那个人。

小鬼道:“你既已知道了,怎么还不喝茶?”他的口气压着恶毒的兴奋,像是藏着什么极有趣的秘密,等齐之侃饮了茶,就能将黑布一揭,幸灾乐祸地看他悔恨的神情。

偏偏齐之侃道:“我既已知道了,就更不能喝了。”

小鬼眨眼道:“为何?”

齐之侃道:“因为我要等人。”

小鬼道:“他一定比你来的晚?”

齐之侃道:“不一定。”

小鬼道:“那你还要等他?”

齐之侃道:“他若比我先来,也必定会等我。”

小鬼道:“我实在不喜欢你这么笃定,你怎能如此笃定?”

齐之侃坐在桌前,纵然面目有所损毁,却仍然脊背笔挺,渊渟岳峙。

齐之侃道:“他会等我。”

小鬼狠狠地搅着茶水,道:“也许你还要等很久。”

齐之侃道:“若是他能平安无忧地活着,我情愿等上一百年。”

那小鬼瞪了齐之侃半晌,突然泄气道:“近百年来,走过这条路还能如你一般清醒的,我只见过两个。”

齐之侃霍然站起身来,险些撞翻了桌上的茶碗。

那小鬼却不慌不忙道:“一个是你,另一个……”他用长勺指了指自己说:“是我。”

齐之侃大步走到他面前,一手提起了他的肩膀。

小鬼似是一点也感觉不到疼,冲着齐之侃咯咯笑。

这里本不该有风,然而此刻罡风如刀,每一刀都仿佛割在灵魂上。

路上的人在哭嚎,鬼哭狼嚎。

小鬼终于露出痛苦畏惧的神情,尖叫道:“不是我!”

齐之侃松开了手,风声渐收。他眨了眨眼,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。

他自己也很意外,但他现在并不关心,他只想知道另一件事:“是谁!”

小鬼像是不甘心,却又不得不甘心,恼恨道:“是等你的人。”

说完好像又怕罡风再起,加了一句:“就在这里。”

齐之侃猝然回头。

蹇宾就坐在齐之侃方才那张桌子旁,眉目温柔,向他微笑。

齐之侃佳人也许见得不多,美景却见得不少,但无论是人是景,此刻都像是鞋底的一粒尘埃,因为这世上最美的佳人已看在他眼中,最美的风景正在这阴暗沉诡的黄泉路上。

齐之侃张了张口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他直愣愣看了蹇宾半晌,突然踉跄往后退了一步。

王上银甲澄亮,披风雪白,有别于以往任何时日的英气逼人,却仍然清隽高华。

但这份英气和高华却没能拨乱齐之侃心弦,因为拨乱他心弦的,是蹇宾身上那副铠甲。

这身甲胄,是我的。他恍惚地想。

蹇宾起身唤道:“小齐!”

齐之侃俯身拜倒,突如其来的悲恸仿佛压塌了他剑锋一样挺直的脊梁。

蹇宾急忙近前扶他:“此事本不是你的过错,快快起来。”

“小齐!”见齐之侃不肯起身,蹇宾咬牙道:“小齐不肯起来,岂非却是怪我了。”

齐之侃狠狠摇头,终于还是站起身来。

他不能不站起来,因为蹇宾托着他手臂的手是如此坚定用力,好像哪怕把自己的手折断了,也一定要将他扶起。

可是他一抬起头,就看见蹇宾颈侧的伤口,齐之侃不自觉伸出手,想摸一摸那道狰狞的口子,却又迟疑着没有摸上去,他喃喃道:“原来王上……”

蹇宾却也瞧见了齐之侃颈上的剑伤,开口道:“小齐……”

那煮茶的小鬼嗤笑道:“天生一对。”

两人惊了一惊,才想起此处仍有外人,都有些赧然,蹇宾不自在侧身,道:“这赌局却是我赢了。”

小鬼郁郁道:“你放心,我人品虽然不好,赌品却还不算差。”

蹇宾便觉得掌心多了一条细绳,他反手扣了齐之侃手腕,手指一动。

齐之侃低头看时,却什么也没有看见:“王上?”

蹇宾笑道:“无事。”他看了看棚外路上,先前被风吹散的迷雾又重新弥漫开来,昏沉的夜雾中已没有行人。

他们本该也是行人。

齐之侃却突然似想起了什么,道:“王上难道一直都在?”

蹇宾点头:“不错。你看不见我只不过是因为一点障眼法。”是谁施的法,他却没有说。

齐之侃莫名局促起来,呐呐道:“哦,哦……”

他方才说“他会等我”时,笃定无比,此刻知道蹇宾听见了,反而慌乱无措,像是心中最角落里的隐秘被那双温柔从容的手轻轻翻开。

蹇宾往日很喜欢看他手足无措的模样,甚至会趁机逗他一逗,如今却并没有再多说话。

他携着齐之侃的手腕,两人并肩慢慢走出草棚。

走近茶摊的时候,蹇宾听到那小鬼磨牙道:“星君的刀风刮得我很疼啊。”

他是单独说给蹇宾听的,自然有法子叫齐之侃听不见。

蹇宾却将手掌伸到他面前,沉声道:“多谢。”他并没有在回答小鬼的话,却又像是已回答了他的话。

掌心里躺着一块虎状玉石,寒芒萦绕,只看一看便觉得心魂沉宁。

那小鬼露出了十分纯粹的讶然和欣喜,终于看起来像是个小童了。

他一把抓走了蹇宾掌心的那枚玉石。

齐之侃转头看向蹇宾,眼底有着未知的忧虑,他张了张口,蹇宾却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掌。

魂魄没有温度,也感知不了温度,但齐之侃却恍然觉得手上的热度似能灼伤自己。

蹇宾含着笑意,轻轻向他摇头。

齐之侃本该有许多话要问的,诸如“你们打了个什么样的赌?”,诸如“这玉石是什么物事?”,但他一句也没有问。

非但没有问,反而看着那小童,脸上有隐隐的笑意,道:“你真的叫那个名字?”

小童瞪着齐之侃道:“难道有人规定我不能叫那个名字?”

齐之侃摇头道:“并没有。”

蹇宾已笑出了声。

小童没好气舀了两碗茶,道:“茶也凉了,人也该走了,前面有座桥,一去莫回头吧。”

两人端了茶碗,往前走了半刻,果然看见一座只能容一人通行的石桥。

桥下血浪翻涌,桥上刻着“奈何”。

人这一生,岂非本就在写这两个字?

奈何生老病死,奈何爱别离,奈何求不得,奈何古来征战几人回,奈何唯梦闲人不梦君。

雾更浓了。

蹇宾举起茶碗与齐之侃碰了碰,两人如当日共饮践行酒一样饮尽了这忘魂的茶。

齐之侃凝视着他,道:“微臣定会去寻王上。”

蹇宾抬手握住他臂膀,微微笑道:“小齐若寻到我,我便告诉你一件事。”

“一件本不该告诉你,却是我私心想告诉你的事。”

他笑了笑,甩了茶碗,头也不回走上石桥。

不过三五步,蹇宾的背影已没入了浓雾。

齐之侃凝望了许久,终于笑了笑。英挺疏朗的眉目都因这一笑温柔下来,他轻声道:“这件事,我知道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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