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衣渡我

爱生活,爱双白

醉心

双白无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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将军府后院僻静处,载着几株花树,此刻黄昏已近,残阳将沉,满树倒垂的白花皆被映成了浅金。

蹇宾往来将军府不算稀少,素日有齐之侃在,竟未注意到这样倒悬如钟的一树洁白。

宫中虽也养着花草,却总不及此处的鲜活生动,少有雕琢痕迹。蹇宾不知想到了什么,神色带着笑意,上前伸手想摸一摸净白微蜷的花瓣。

“王上小心!”

这一声很是突兀,蹇宾没有防备,手上一颤,抬手看时,指尖一点朱砂血迹。

秦管家近到身前,见了血珠,慌道:“老仆该死!”端着茶盏,便要跪下。

这老管家是他亲自选给齐之侃的,自入了将军府,照料小齐一应饮食起居,甚为妥帖,蹇宾满意在心,不忍苛责,伸手虚扶他起身,温声道:“不妨事。”

秦管家却忙摇头道:“此花有毒,王上可觉不适?”

蹇宾闻言变了脸色,叱道:“为何将有毒之物种在府里,若是伤了齐将军,本王唯你是问!”

秦管家惶惶跪倒,颤声禀道:“老仆不敢,这花是将军亲手种的,老仆曾问过将军,将军只说此花名为醉心,堪有药用,并未细言,让下人小心看护。”

未料到是齐之侃所为,蹇宾愣了一愣,皱眉沉吟,拇指将食指尖那点血迹擦了,道:“罢了,你起来吧。”

管家见他紧蹙着眉,道:“王上,传医丞来瞧瞧吧?”

蹇宾听他语气并不惶急,自己也并未察觉身体不妥,倒不甚在意,道:“齐将军可说过此花毒性?”

秦管家见天色渐暗,慢慢引他回转书房落座,道:“说过,将军说若毒素微弱倒是无妨,只是十二个时辰内不可动情欲之念。”

蹇宾接了茶,见说得稀奇,失笑道:“这是什么古怪花毒。”

秦管家赔笑道:“正是呢,老仆一把年纪了,也未听过这样花草。”

内室已掌起灯来,蹇宾信手翻看案上的公文书籍,也有齐之侃批完了的,细细写了妥与不妥之处,也有才看了一半的,签子也未用,只随手拿些物事别住了,大到镇纸小到叶片,确是小齐那份越发淡去却又弥足珍贵的洒脱随性。

蹇宾垂首翻看,不知想起了什么,灯火下眉峰舒展,隐约露出了一点笑意。

这一点笑意尚未完全成形,蹇宾却陡然面色一白,牙关紧咬,伸手按住了心口。

广袖将书册带了一地,老管家抬头看时,险些吓去一条老命,忙奔上前来扶:“王上?!”

蹇宾深吐了口气,方才毫无来由,心口骤然如重锥刺入,痛得几乎眼前一黑,此刻只缓了一息,竟唯余了半点袅袅尾音,些微钝痛,若非亲历剧痛,他简直要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。

君王万金之躯,马虎不得,秦管家急忙安置车马送了蹇宾回宫,御前内侍听闻此事惊出一身冷汗,急召医丞和侍医入内请脉看诊。

一时虽未吵嚷,却也是人来人往,蹇宾褪了外袍倚在榻上,倒被他们在眼前晃荡出几分不耐,想了想,道:“沈老医丞留下,其余人都退下吧。”

沈老医丞须发皆白,慈眉善目,上前见了礼,垫了药枕给蹇宾扶脉。

蹇宾突然道:“沈医丞是父侯身边的老人了,见多识广,可曾听过醉心花?”

沈老医丞答道:“醉心花虽稀少,老臣年轻时行走江湖,却曾有幸培植过,此花全株有毒,根茎花叶皆可入药……”

他说了几句,想起什么来,纳罕道:“怎么王上也对此花有兴致了?”

蹇宾没有忽略他那个“也”字,心中微微一撞,隐约有些预感,原本微微合着双目,闻言睁眼道:“哦?还有何人问过?”

沈老医丞道:“几个月前齐将军曾来向老臣问过一个方子,这方子也是醉心花。”

蹇宾皱眉道:“是什么方子?”

沈老医丞指下微加了力道,道:“是个镇痛的方子。”他捋了捋花白的长须,很有几分赞赏道:“外人都传齐将军冷面厉芒,沉默寡言,老臣看他倒是有礼有节有耐性,将毒性药性,用法用量反复问了几遍,可见谨慎沉稳,王上慧眼识人。”

他机缘巧合跟随老侯爷入府时,蹇宾尚在襁褓,算是看着蹇宾长大,深心中实将他当做晚辈一般,见得好处便忍不住要夸一夸,蹇宾却实在未曾注意到他后面说了什么,喃喃道:“镇痛的方子?”,他倏然坐起身来,道:“难道小齐……”

那来无影去无踪的痛感又骤然而至,蹇宾话音断散,脉象猛然一乱,沈老医丞急忙道:“王上,静心!”

他扶蹇宾躺下,解了君王衣衫,飞快翻开药箱,取了金针出来,微光连闪,七枚金针瞬间下在蹇宾心脉穴道之处。

沈老医丞摸了脉象心中已是了然,道:“王上心脉中醉心花毒微弱,可是不当心被刺扎了一下?”

蹇宾睁眼望着荼白帐顶,心中甚是惊骇又有诸多疑惑,出言却尚平静,道:“毫无来由,本王又非禽兽,怎会横生情欲之念,这些微花毒并非只是十二个时辰内不动情欲那么简单吧……”

老医丞斟酌了一下,还是照实说道:“并非单指情欲,十二个时辰内对心系之人一切忧心,情思,绮念,皆会引发心痛。”

“因此,醉心花还有个别名,叫做情花。”

此话说完,两厢里静了一静。

蹇宾怔然了许久,轻轻吐出一口气来,再开口时,已带了笑意,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

他语气又更轻柔地呢喃了一句:“原来如此。”

沈老医丞见他神色,却忧虑道:“王上,花毒微少虽无大碍,但若频繁发作也会有伤心脉。”

蹇宾稍稍侧头看他,老医丞道:“老臣金针可将毒逼出,只是个中苦痛……”

君王微微一笑,打断他道:“你施针吧。”

像有一条火链从心口一直烧到指尖,蹇宾冷汗湿发,心里却是少有的轻松快意,迷雾散开,明月皎洁,真相令人意外,细细思来,又毫不意外。

他咬着牙恍恍惚惚地想:沈老医丞又在吓唬本王,这苦痛既无花毒发作时那般钻心剜骨,也无当初那一箭扎入小齐臂中那般痛如刀割,有甚么稀奇处。

然后那一线烈火随着血脉寸寸熄灭,遍体清凉下中指指尖一点隐隐刺痛,只听人道:“王上,毒已逼出了。”

蹇宾回过神来,见身上金针已被悉数撤去,他掩了衣襟,只觉冷汗已湿透衣背,半坐起身,唤出内侍吩咐送沈老医丞回府,话音未落,抬眸却看见了门口那一角无暇白衣。

君王愣了一愣,几乎疑心自己身在梦中。上将军边关巡防,虽已在返程,算来也该明日才到,此时此刻,又怎么会在君王寝殿?

“王上……罪臣参见王上!”诊治完毕,内侍鱼贯进来伺候,来往忙碌的身影中,唯有齐之侃满面征尘,一双眼睛凝望着蹇宾,眼中满是忧急愧疚,向他重重跪下身来。

蹇宾如梦初醒,竟连鞋也未着,雪白的锦袜踩下阶来,躬身扶起了齐之侃。

“小齐……你回来了。”他握着齐之侃手腕喃喃说了一句,抬眼细看少年面容,只觉许久不见越发英朗,两颊却有些消瘦,皱眉道:“小齐怎么瘦了许多……”

齐之侃见他唇上都少见血色,鬓间冷汗尚未消退,登时红了眼眶,神色惶然垂下头去,道:“王上,罪臣……”

恰此时有内侍奉茶上来,蹇宾略敛了心神,亲手递了一盏给上将军,自己也端了一盏,摆手屏退内侍,笑道:“迟归是罪,早归也是罪吗?”

少年并未因这句玩笑轻松下来,只垂首道:“秋夜地凉,请王上去榻上歇着吧。”他唇都已干裂翻起白皮,显是一心赶路没工夫顾及自己,却反身放了茶水,上前扶蹇宾坐回榻上。

蹇宾叹了口气,将自己啜了一口的茶盏递过去,道:“且饮了再说话。”

因他近日夜间少眠,入了夜内侍便只进温水,正宜入口,齐之侃见他面色微沉,不敢再辞,一气喝完放了茶盅。

蹇宾方才一身中衣皆被汗湿,此刻心静下来,便觉出冷意,但他将将窥破自己心意,齐之侃又倍日兼程回了身边,难免心中一点温情眷恋,连去沐浴更衣的片刻离分都是不舍,凝目望着他,道:“小齐饿了不曾?”

齐之侃摇头,半跪下来,轻轻捧了他手查看,食指和中指尖上都有一星红点,是醉心花刺和金针逼毒的痕迹。

手上微凉,少年握紧了些,又起身给他披衣,忧心道:“王上……”

见他仍是难以释怀,蹇宾心下不忍,柔声安抚道:“本王不冷,此事是本王自己大意,不是你的过错,如今也已无碍,小齐莫要自责了……”

他提起此事,却突然想起什么,口气急迫起来,一把拉住齐之侃手腕道:“小齐可是有伤痛未愈?为何要用醉心花来镇痛?”

少年将军受惊抬头,听他急切相询,不由愣了一愣,露出一点藏不住的恍惚和泫然,像是瞬间被天下最温柔的手抚过心中最柔软的那寸血肉。

他眨了眨眼,垂下的另一只手下意识收成了拳,将心中几将满溢的涨涩压回去,低声道:“王上安心,醉心花不是臣为自己种的。”

“臣……”迎着蹇宾的目光,这个自称轻得仿佛一声叹息,齐之侃却在犹疑之后目光微垂,没有把话说完。

接了这句话的,是“咕”地一声空鸣。

两人都是一愣,齐之侃满脸通红把头栽了下去,蹇宾忍不住一笑。

这一打岔,倒丢了醉心花的疑惑,气氛松快起来,蹇宾见他耳廓都已红透,心中实在忍俊不禁,却忍了忍并未笑言打趣,只扬声唤来内侍命在偏殿摆饭。

君王推了上将军去用膳,自己才觉背心冰凉,起身去后殿沐浴。

不多时内侍从浴房出来,见齐之侃已放了筷子,便传蹇宾口谕,说他征途劳累,不必再来候驾,命回府好生歇息。

蹇宾关怀体谅,齐之侃从来点滴珍念,而况蹇宾今日又是心痛又是逼毒,定已极为疲累,他心下纵有牵黏不舍,也立刻起身准备出宫,让蹇宾安心休息。

内侍跟随几步,恭恭敬敬将他送出殿门,上将军却像是有些心神不宁,回身目光落在内殿,似要说话,却又未曾开言,转身去了。

秋雨初雪,隆冬降至,上将军留在京中,又陪君王过了一个团圆年,看过上元花灯,便披甲纵马,再入边疆。

乍暖还寒的时节,君王添衣不及,邪风入体,头疾复发,夜不成寐,内侍温了酒来,蹇宾半倚在床头,皱眉道:“这是哪个医丞的方子?”

内侍却未端给他,反奉了一碟点心上来,含糊道:“是沈医丞的。”又道:“王上先用块点心垫一垫。”

太医署有几位姓沈的医丞,他模棱两可不肯言明,倒叫蹇宾起了疑心,也不严词逼问,君王神色一冷,抬目睥看。

内侍忙忙跪下,道:“是齐将军。”

蹇宾怔了一怔。

内侍见他不出声,以为是催促详言,禀道:“齐将军临行前抱了一坛酒来,说若是王上头疾发作严重时,进用一杯,可减疼痛。”

又忙补充道:“小的去问过沈老医丞,老医丞说,照用便可。”

蹇宾神色恍惚,看了看榻旁小几上,玲珑玉杯盛着琥珀之色,并未斟满,但蹇宾的心却已满了。

上将军亲手种花,采撷泡酒,反复确认的镇痛方子,皆是为他做的。

蹇宾缓声道:“小……齐将军,可还说了什么?”

内侍偷偷抬头看了看君王,未见恼意,道:“齐将军再四叮嘱我等,此法镇痛,不可多饮,也不欲令王上知晓内情,只让我等说是医丞的方子。”

蹇宾悠悠一笑,道:“怕本王空腹饮酒,有伤肠胃,这点心,自然也是他的意思了。”

内侍垂首道:“是。”

君王似是想说什么,又觉无话可说,道:“你起来吧。”

他捻了一块点心,慢慢吃下,接了内侍奉上的酒,一口饮了,端了杯盏漱口,回身朝内躺下,只是默然不语,像是已将一生的话都说尽了。

未说尽的唯有心声,心声却不足对庸人言。

内侍灭了烛火,悄然退出。

君王头轻体适,须臾入梦,梦见身盈飘飞,远到关山,千帐灯火,唯有中军一盏,照进了他的心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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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情花的设定来自金庸先生的《神雕侠侣》,最近无聊正在重看_(:з」∠)_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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